十月日之朔,大市观灯行。大市六七里,灯火如繁星。
万灯夹一道,直接东门城。城乌不得睡,城树交青青。
城树青围屏,城瓦排流晶。晶光水仙阙,细马芙蓉軿。
弦弦子夜曲,管管阳春声。楼楼语纤凤,巷巷穿雏莺。
枝枝玉作花,担担花压饧。花花绮相互,叶叶娇难名。
花花幻桃李,叶叶成薇蘅。桃李间薇蘅,靺鞨千珞璎。
翠为火齐吐,红为珊瑚擎。火齐芍药障,珊瑚莲华茎。
障云匼匼动,茎露霏霏倾。月碧地无夜,日赤天不盲。
燕子能舌招,蝴蝶能目怜。琐琐出姽婳,一一皆分明。
亦有九芝盖,导以双龙旌。俳谐杂傀儡,妆束何媌娙。
布綵霞虹垂,发炮雷霆砰。众巧镂毫发,万妙归仪形。
趋繁乃至极,所有无不呈。忽慨辛壬间,寇海喧鲵鲸。
一陷昌国州,再破蛟门营。三战溃堇邑,窜逸悲鼯鼪。
惟时大市中,白昼风雨冥。苍霾塞荒户,𧹬雾浮重甍。
朱喙吹芦笳,墨指抓铜钲。铜钲琅琅敲,芦笳呜鸣鸣。
驱逐狼与豺,跳跃禽与猩。乱蒿埋胔骸,鬼夕多燐萤。
燐萤寂寂飞,鬼火相送迎。鬼火闪绀碧,鬼啸纷咿嘤。
过者无一人,但有惨气横。仰视河汉高,灼灼悬欃枪。
其下如幽都,裸狱啼黯檠。檠膏黯不继,鬼来吹火腥。
火鸦入官屋,火蛇猛纠萦。拉杂摧罡飙,一炬民屏并。
吁乎阿房宫,凄矣长平坑。池鱼半焦烂,罔敢潜游侦。
蚩蚩眼中辈,四散投棘荆。断装受虏掠,缚体遭笞搒。
有钱无货鬻,有土无铁耕。亡者多不存,存者皆倖生。
元气一斲削,暂复未为亨。愿期养廉朴,庶几保困儜。
况乃计金币,列肆匮筥籯。可怜百卮漏,难补一日盈。
岂真裁抑艰,莫戢奢侈萌。昔日葬马坟,今已巍闬闳。
昔日炰牛庭,今已华栏楹。昔日大梵宫,今作官府厅。
官府坐厅上,百戏娱酒觥。小曲按和笙,大曲搊排筝。
大舞双柘枝,小舞双鵁鶄。稽首谢官府,官府千百龄。
官府千百龄,百姓长太平。悦尔官府目,媚尔官府听。
官府增爵禄,百姓免圄囹。臬臬官府门,万宝金银钉。
桀桀官府堂,四壁兰椒馨。堂下灯火光,璀璨连葆缨。
门外即大市,笑语山河倾。驱逐舆与儓,跳跃老与婴。
北门打三鼓,南门传四更。四更复五鼓,大市挨轩軨。
轩軨不肯散,灯火不肯暝。官府岂真醉,百姓岂真醒?
借问官府谁,官府曾苦征。借问百姓谁,百姓曾苦兵。
一朝竟安堵,不乐当无情。百姓长太平,愿为官府赓。
姚燮(1805—1864)晚清文学家、画家。字梅伯,号复庄,又号大梅山民、上湖生、某伯、大某山民、复翁、复道人、野桥、东海生等,浙江镇海(今宁波北仑)人。道光举人,以著作教授终身。治学广涉经史、地理、释道、戏曲、小说。工诗画,尤善人物、梅花。著有《今乐考证》、《大梅山馆集》、《疏影楼词》。
维年月日,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秦济,以羊一、猪一,投恶溪之潭水,以与鳄鱼食,而告之曰:
昔先王既有天下,列山泽,罔绳擉刃,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,驱而出之四海之外。及后王德薄,不能远有,则江汉之间,尚皆弃之以与蛮、夷、楚、越;况潮岭海之间,去京师万里哉!鳄鱼之涵淹卵育于此,亦固其所。今天子嗣唐位,神圣慈武,四海之外,六合之内,皆抚而有之;况禹迹所揜,扬州之近地,刺史、县令之所治,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?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。
刺史受天子命,守此土,治此民,而鳄鱼睅然不安溪潭,据处食民畜、熊、豕、鹿、獐,以肥其身,以种其子孙;与刺史亢拒,争为长雄;刺史虽驽弱,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,伈伈睍睍,为民吏羞,以偷活于此邪!且承天子命以来为吏,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。
鳄鱼有知,其听刺史言:潮之州,大海在其南,鲸、鹏之大,虾、蟹之细,无不归容,以生以食,鳄鱼朝发而夕至也。今与鳄鱼约:尽三日,其率丑类南徙于海,以避天子之命吏;三日不能,至五日;五日不能,至七日;七日不能,是终不肯徙也。是不有刺史、听从其言也;不然,则是鳄鱼冥顽不灵,刺史虽有言,不闻不知也。夫傲天子之命吏,不听其言,不徙以避之,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,皆可杀。刺史则选材技吏民,操强弓毒矢,以与鳄鱼从事,必尽杀乃止。其无悔!
愈与李贺书,劝贺举进士。贺举进士有名,与贺争名者毁之,曰贺父名晋肃,贺不举进士为是,劝之举者为非。听者不察也,和而唱之,同然一辞。皇甫湜曰:“若不明白,子与贺且得罪。”愈曰:“然。”
律曰:“二名不偏讳。”释之者曰:“谓若言‘征’不称‘在’,言‘在’不称‘征’是也。”律曰:“不讳嫌名。”释之者曰:“谓若‘禹’与‘雨’、‘丘’与‘蓲’之类是也。”今贺父名晋肃,贺举进士,为犯二名律乎?为犯嫌名律乎?父名晋肃,子不得举进士,若父名仁,子不得为人乎?夫讳始于何时?作法制以教天下者,非周公孔子欤?周公作诗不讳,孔子不偏讳二名,《春秋》不讥不讳嫌名,康王钊之孙,实为昭王。曾参之父名晳,曾子不讳昔。周之时有骐期,汉之时有杜度,此其子宜如何讳?将讳其嫌遂讳其姓乎?将不讳其嫌者乎?汉讳武帝名彻为通,不闻又讳车辙之辙为某字也;讳吕后名雉为野鸡,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也。今上章及诏,不闻讳浒、势、秉、机也。惟宦官宫妾,乃不敢言谕及机,以为触犯。士君子言语行事,宜何所法守也?今考之于经,质之于律,稽之以国家之典,贺举进士为可邪?为不可邪?
凡事父母,得如曾参,可以无讥矣;作人得如周公孔子,亦可以止矣。今世之士,不务行曾参周公孔子之行,而讳亲之名,则务胜于曾参周公孔子,亦见其惑也。夫周公孔子曾参卒不可胜,胜周公孔子曾参,乃比于宦者宫妾,则是宦者宫妾之孝于其亲,贤于周公孔子曾参者邪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