晋侯合诸侯于扈,平宋也。
于是晋侯不见郑伯,以为贰于楚也。郑子家使执讯而与之书,以告赵宣子曰:“寡君即位三年,召蔡侯而与之事君。九月,蔡侯入于敝邑以行,敝邑以侯宣多之难,寡君是以不得与蔡侯偕,十一月,克减侯宣多而随蔡侯以朝于执事。十二年六月,归生佐寡君之嫡夷,以请陈侯于楚而朝诸君。十四年七月寡君又朝,以蒇陈事。十五年五月,陈侯自敝邑往朝于君。往年正月,烛之武往朝夷也。八月,寡君又往朝。以陈蔡之密迩于楚,而不敢贰焉,则敝邑之故也。虽敝邑之事君,何以不免?在位之中,一朝于襄,而再见于君,夷与孤之二三臣,相及于绛。虽我小国,则蔑以过之矣。今大国曰:‘尔未逞吾志。’敝邑有亡,无以加焉。古人有言曰:‘畏首畏尾,身其余几?’又曰:‘鹿死不择音。’小国之事大国也,德,则其人也;不德,则其鹿也。铤而走险,急何能择?命之罔极,亦知亡矣。将悉敝赋以待于鯈,唯执事命之。文公二年,朝于齐;四年,为齐侵蔡,亦获成于楚。居大国之间而从于强令,岂有罪也?大国若弗图,无所逃命。”
晋巩朔行成于郑,赵穿、公婿池为质焉。
译文
晋灵公在黄父举行大型军事训练,于是借机又召集各国诸侯在郑国的扈地会合,目的是要与宋国谈和。鲁文公没有来参加,因为有齐国侵伐鲁国的患难。《春秋》写道“诸侯会于扈”,意思是说这次会合没有效果。
当时晋灵公拒绝与郑穆公见面,认为郑国既服从晋国又投靠楚国。郑国大夫子家就派一位送信的官员到晋国送了一封信,信写给赵盾,信中说:“我们君主即位的第三年,就邀请蔡庄公一起服从你们君主。这年九月,蔡庄公来到我国准备同我们国君一起去晋国,但因为我国发生了侯宣多恃宠专权的患难,我们君主因此而不能与蔡庄公一起去。这年十一月,战胜灭绝了侯宣多,我们君主就与蔡庄公相随朝见服事于你这位执政。我们君主即位后第十二年六月,归生辅佐我们君主的太子夷,为了向楚国请求他们与陈灵公讲和,特地去朝见了你们君主。十四年七月,我们君主又以完成了陈国的事情朝见你们。十五年五月,陈灵公从我国去朝见你们君主。去年正月,烛之武去,陪同太子夷去朝见你们。八月,我们君主又去。作为陈、蔡,与楚国如此亲密相近,却不敢投靠楚国,那是有我们的缘故。虽然我们如此对待贵国君主,却为何不免得到你们的责罚呢?你们在位的君主当中,我们朝见过晋襄公一次,而朝见过在位君主两次。太子夷与我们国君的一些臣僚一个接一个地去到绛都。虽则我们是小国,这样做也没有哪个国家能超过了吧。现在你作为大国说:‘你们还做得不快我们的心意。’我国要像这么被要求就只有灭亡,再不能增加什么了。古人有言说:‘头也害怕尾也害怕,留下身子还能剩余多少不害怕呢?’又说:‘鹿要死也就不管自己的声音了。’小国服侍大国,大国以仁德对待它,它就是人;不用仁德对待它,它就是一只鹿,着急了就会疾速走入险境,着急了还能选择吗?大国无准则地下命令,我们也知道要灭亡了,只能把我国的全部军资集中起来在鯈地等待了,任凭你执政命令我们吧。我们文公即位的第二年六月壬申,到齐国朝见。四年二月壬戌,因为齐国侵伐蔡国,我们也只得与楚国谈和。处在大国之间,都要求我们服从强者的命令,难道成了我们的罪过?你们大国如果不考虑这些,那我们就无处逃避性命了。”
赵盾看到信后派巩朔到郑国和谈,赵穿、公婿池也到郑国作了人质。
注释
晋侯:指晋国国君晋灵公。扈:郑国城邑,故地在今河南原阳县。郑伯:指郑国国君郑穆公。子家:郑国公子,大夫。执讯:掌管通讯联络的官。赵宣子:晋国卿大夫赵盾。蔡侯:指蔡庄公。侯宣多:郑国大夫,因立郑穆公有功,所以侍宠专权作乱。归生:即子家,归生是其名子是字。夷:郑国太子。陈侯:陈国君主共公,名朔。蒇:完成。陈侯:陈灵公,名平公,即陈共公之位。孤:指郑国国君。绛:晋国都城,在今山西新绛县。蔑:无音:同“荫”。赋:指兵,古代按田赋出兵,所以称赋。鯈:晋,郑交界的地方。成:讲和修好。巩朔:晋大夫。赵穿:晋国执政大夫。池:晋灵公的女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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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郑晋外交斗争的一个回合。郑国处于晋楚两强之间,对于近邻的晋国要侍奉,可对于远一些的楚国也要朝拜,这还未计尚须在齐秦的周旋,察言观色仰人鼻息,夹缝中的苟活苦不堪言。但是晋国对此还很不满意。于是,郑国的执政大臣子家给晋国的执政大臣赵宣子写了这封信。这是一份照会,也可以说相当于一份最后通牒。在信中子家历数了郑君对晋的朝见,暗示其所表现出的恭顺已无以复加,如果晋再如此逼迫,不对现行政策改弦更张,那郑国只能是铤而走险,彻底投靠楚国,和晋国决一死战。文中只有三位人物:晋侯、晋国大臣赵宣子和郑国的执政子家。
郑国子家的照会,不是致意晋侯,而是“告赵宣子”,这因为赵宣子才实权在握,而他与晋侯,也有着十几年的、非同寻常的生死渊缘。
这个晋侯,是晋襄公的儿子夷皋,即晋灵公。晋文公流亡在外十九年,秦穆公送其渡河回晋已经有六十二岁了,他在位只有九年,就病死传位给太子姬欢,也即晋襄公。姬欢是晋文公逃亡前在蒲城的儿子,晋献公进攻蒲城时,文公逃亡,夷皋幸免于难,躲入民间。晋文公即位后他被文赢认为己子,估计其继位时候已经有四十多岁。有些学者认为,姬欢系文赢所生,很有些牵强,因为重耳从楚到秦才娶得文赢,且是当年就渡河复国,如姬欢为文赢之子,则继位时节不足十岁,哪里像秦晋崤之战时刚刚继位的晋襄公!何况晋襄公在位仅仅七年,却做成了不少大事,这绝非十三四岁的少年所能为。但是,也正是因为他避难民间,直至文公复国才来投奔,所以娶妻生子较晚,他死的时候太子夷皋还在襁褓。为了他继位的人选,晋国的大臣们很是争论了一番,他们觉得立夷皋为君,政局是不容易安定的,还不如立一位年长的公子。当时晋文公的从亡臣子,如赵衰、咎犯俱已亡故,执政的大臣是赵盾,就是本文所说的赵宣子,他是赵衰和叔隗之子,准备到秦国迎接晋襄公的弟弟公子雍,而贾季主张到陈国迎接公子乐。赵盾为此罢免了贾季官职,贾季逃亡翟国,赵盾派大将先蔑、重臣随会去秦国。
此时秦穆公亦故,秦康公继位。他认为必须以重兵送公子雍为妥。因为上次秦穆公送晋文公复国,还没有安定晋国国内的局势,就匆匆退兵了,结果吕甥、郤芮随即阴谋叛乱,若非勃鞮告密,还不知鹿死谁手。所以这次大军准备得很充分,随先蔑、随会缓缓而行。可是在晋国,此时却出现了变故:夷皋的母亲听说后,抱着太子上朝,把夷皋放在赵盾怀中:“先君在病重时,就把他的儿子交给你了,当时他嘱咐说,如果你能教诲他成才,那是对晋国的恩赐,如他不能成才,则就只能怨你失职。你为什么弃之另立?”诸位大臣哑口无言,只能是拥立夷皋继位,这就是晋灵公。赵盾自统大军,在令狐迎击秦军。秦康公是好心好意,帮人落得个冤家,先蔑随会也只好流亡秦国。赵盾扶保着一个孩子,晋国的内政外交是一手操持,所幸还有昆弟赵穿鼎力相助,十几年总算磕磕绊绊地走了过来。但是赵盾未得周公精神的精髓,周公旦辅佐周成王,是时刻不忘对侄子的教育;赵盾是位臣子,就不能太放肆,以避免流言蜚语,日久天长就培养出一位奢侈荒淫的君王,《史记》载:“十四年(新君继位时为元年)灵公壮,厚敛以雕墙,从台上弹人观其避丸也。”何等的残暴!用弓弩发弹子伤人,观看无辜者逃跑躲避为乐;至于杀人更是家常便饭,一次杀了厨工,还让他的老婆背尸体去丢弃。赵盾多次劝谏,惹得晋灵公烦躁,曾几次派刺客去暗杀。赵盾不得已逃亡,还没有出境,赵穿就带兵袭杀了晋灵公迎赵盾回朝,晋国的民众对此都很拥戴。但是史官董狐仍然记录在案:“赵盾弑其君”,赵盾认为自己无罪,董狐指出赵为执政,逃亡还没有出境,返回后又不惩办赵穿,就应该负全责。后人评论认为,董狐记录实事求是,不为尊者隐匿过失;赵盾也是为了国家,确实是一位忠臣,背着黑锅有些可惜。事件后赵盾迎接公子黑臀(晋文公之子)立为晋成公。
郑国当时的国君是郑穆公,即郑文公之子子兰也。郑文公有三位夫人,但是她们所生的儿子都因罪死,文公一怒之下,将姬妾庶出的公子一律驱逐。公子兰逃奔晋国,侍奉晋文公谨慎,所以很得喜爱。晋文公出兵围郑时(见第一卷《烛之武退秦师》),秦穆公自行退兵,晋文公也只能和郑文公盟约,条件即是立子兰为太子。郑国的群臣认为,子兰在诸公子中最贤,立之对国家有利,于是子兰成了太子。两年后晋文公和郑文公相继而卒,子兰继位为郑穆公。子家是当时郑国的执政大臣,也是姬姓的公子,名归生。
本文涉及的史实发生在鲁文公十七年,即晋灵公继位的第十年,应该说那时他还是个青少年,国家事务的决断,仍须赵盾为之。子家致函赵盾,是相当适宜的,但是作为正式的外交照会,书面上仍然对着晋灵公。
晋灵公在詹会合诸侯,商议平定宋国内乱的事务,此间(于:在,是:这次)他没有会见郑文公,认为郑投靠楚国,对晋国已有贰心。
——应该说明的是,詹就在郑国的地域,晋灵公在近边大会诸侯,却不召见郑文公,已经明显地表露出极大的不满。按照周朝在立国初对功臣、王室重要成员和前代君王后人的封爵,晋为侯爵而郑为伯爵,所以分别称其为晋侯郑伯。文中尚有蔡侯、陈侯亦然。——
郑国的执政大臣子家派执讯——即负责联络的官员——给晋国送来书信(与之:给晋君送来),以向赵宣子申述。
——子家的书信是给晋国的外交文书,本来其接受者是晋侯,但主持政务的是赵盾,子家也就不再绕弯子,总统还是个小孩子,我也不过是个代言人,那就直接和你这位总理交涉吧,但文书陈述的主要对象仍是晋侯。——
信中说:“我们国君继位才三年,就曾招蔡庄公(他也封爵为侯,故称蔡侯)来一同去侍奉贵国(当时是晋襄公),九月蔡侯到达以后(蔽邑:对自己地域的谦称)准备出发,但我国因为侯宣多事件——公子子兰逃亡晋国,在晋文公伐郑时,作为盟约条件被立为太子,当时一些郑国的大夫力促此事,其中包括侯宣多;两年后郑文公卒,侯又力保子兰继位为郑穆公,为此侯宣多居功专权,故子家称之‘侯宣多之难’——因此国君不能和蔡侯同往。十一月大体平定了侯宣多的作乱后,(在仅过了两个月之后)就紧随蔡侯去朝见襄公。十二年六月,我姬归生陪伴着太子夷,为陈国(陈侯:陈共公)要朝见晋须请命于楚国的事宜,专意来朝见君王禀告——这时候已经是晋灵公在位。十四年七月,我们国君又来朝见,从而促成(蒇:读chan,完成)了陈国的事情(作为楚国附属的陈来和晋和好),十五年五月,陈侯从我国出发前往贵国去朝见君王。去年正月,烛之武陪伴着太子夷又往朝见(往年:去年;往朝夷:应是‘夷往朝’,这是个倒装句,是因为在烛之武后面省略了‘佐’字)。八月我国君又亲去朝见。按说(以:释为按照)陈、蔡这样和楚亲近的国家(迩:读er,近,如遐迩闻名),却对晋不敢怀有贰心,是(则:这里作判断词)我国的作用啊!虽然我们这样尽心地侍奉君王,为什么(何以)仍然不免获罪?我们国君继位以后,一次朝见襄公,两次朝见君王(这里的‘一’、‘再’指的是一次和两次,而不是‘首先’和 ‘然后’),太子夷和我国的几位大臣,相继到你们绛都朝拜。
——文中的这个‘孤’应该是郑穆公的自称,外交文书的言者其实就应该是国君,但本文是以子家的口气申述,例如自称‘归生’,称郑穆公为‘寡君’,称太子‘寡君之嫡夷’。可是这里却用‘夷和孤的二三臣’这种口气来称呼太子——直呼其名——和大臣们,只有郑穆公才有此资格。这可能是左丘明写书时有所失误。——
虽然我们是个小国,但尽心尽意地所做是没有(蔑:无)再能超越的了,现在大国(指晋)还说:‘你们没有满足(逞:使得逞)我的愿望’。那我们只有灭亡,因为确实已经再也无以复加了。古人说过:‘畏首畏尾,去了两头,身子还能剩下多少?’还说过:‘鹿在生死的关头,就顾不得选择庇荫的地方了(音:古通荫,即庇荫之处。这言外之意是,如果晋国逼迫得太紧,郑国也只能不得不投靠楚国了)。’小国侍奉大国,如能遇恩德相待,他们就是人;如不能被尊重,他们就是危机中的鹿,铤而走险——铤:快跑的样子,在险路上飞奔——急迫之中还有什么选择!你们的命令,已经超越了极限(罔极),我们知道就要亡国了,只能准备(将)悉数动员我军(赋:军队,因为那时是按照田赋出兵员的),开赴鯈地(鯈:读chou,在郑晋边界)迎候你们,现在只有听候您的决定了。文公二年我国也曾朝见齐国,四年,为齐国去攻击蔡国,结果是和楚国讲和(蔡国是楚的盟国)。居于大国之间而服从其强制性的命令,难道也是罪过吗?作为大国您要连这也不体谅,我们就已经不在乎违抗了。”
晋国于是派巩朔来郑国讲和、盟约,并把赵穿和晋君的女婿池(此人或许是晋襄公的女婿,因为晋灵公当时只十几岁)留在郑国作为人质。
这一篇照会,终使晋国赵盾审时度势,改变了对郑的外交策略。郑国在楚晋二强的夹缝中苟活,可以说对双方都毕恭毕敬,就如子家所说是无以复加了。而此时晋国仍不满意,也即要求专一敬我,这其实就断绝了郑国的生路。晋人不讲信义,曲沃翼都争锋,同族手足相残,借道伐虢而灭虞,对秦以怨报德,晋灵公的继位也是赵盾等出尔反尔的例证。如果郑国彻底和楚断绝来往,今日让赵盾心满意足,就必须面对楚国的讨伐。等到楚军压境,再向晋国求援是来不及的,只能死路一条。而晋又从不枉费钱粮,不像烛之武说秦退兵,穆公还留逢孙等驻守,反正屈从晋国是死,不从也就再无可加之刑了,郑虽军力绵薄,但也能拼死一搏,或楚国尚有体谅,倾力前来救援,绝路逢生也未可知,这才有了子家的呐喊。所谓哀兵必胜——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。
子家的说辞,和展喜不同。虽然齐鲁和晋郑相互地位、关系有相似之处,但展喜是胸有成竹:当时的齐孝公内忧不断,伐鲁不过是炫耀武功,鲁国虽有灾荒,但人心同仇敌忾。齐军并不愿在疆场和鲁国对决,更不能粘着对恃。所以很顺利地说退齐兵。子家文书倒类似烛之武的方式,都是在国家最危难的时候,都是在逻辑上引出第三方的砝码,让对方来权衡利弊,重新斟酌和我方的关系。所不同的是,子家的陈述面对的晋国,是威胁的主要发起方,而烛之武说秦穆公,面对是进攻联军的次要部分;因为当时晋文公是决心灭郑,没有改变的可能性——叔詹自杀都无济于事!但秦穆公的军事实力最强,具有左右局势的能量,而第三方砝码就是晋的图霸!所以谈判水到渠成。子家面对的晋灵公(也即赵盾),只有彻底折服郑国的愿望,却没有灭郑的力量——如果能够,他不必装模作样;郑国尚有一定的经济军事实力,不是陈蔡小国所能比,又地处中原战略要冲,是晋楚在争霸中最具价值的帮手。可以说,他们谁争取到郑国,就为称霸奠定了最有力的基础。子家的说辞,最让赵盾担忧的,不是“鹿死不择荫”,而是铤而走险——彻底地投靠楚国,甚至请楚派军驻守。这个砝码的重量,赵盾不可能不掂量。子家专门说到陈国,那么详尽地讲他先和陈侯去楚国请示,再和陈侯来晋国朝见。言外之意是:你看看楚国多大气,我们是不能只依靠你的!和解是最好,开战也可以,让我彻底背离楚国不可能!利弊得失您看着办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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丘明(姓姜,氏丘,名明),华夏人,生于前502年,死于前422年,享年80岁。丘穆公吕印的后代。本名丘明,因其先祖曾任楚国的左史官,故在姓前添“左”字,故称左史官丘明先生,世称“左丘明”,后为鲁国太史 。左氏世为鲁国太史,至丘明则约与孔子(前551-479)同时,而年辈稍晚。他是当时著名史家、学者与思想家,著有《春秋左氏传》、《国语》等。左丘明的最重要贡献在于其所著《春秋左氏传》与《国语》二书。左氏家族世为太史,左丘明又与孔子一起“如周,观书于周史”,故熟悉诸国史事,并深刻理解孔子思想。
五人者,盖当蓼洲周公之被逮,激于义而死焉者也。至于今,郡之贤士大夫请于当道,即除魏阉废祠之址以葬之;且立石于其墓之门,以旌其所为。呜呼,亦盛矣哉!
夫五人之死,去今之墓而葬焉,其为时止十有一月耳。夫十有一月之中,凡富贵之子,慷慨得志之徒,其疾病而死,死而湮没不足道者,亦已众矣;况草野之无闻者欤?独五人之皦皦,何也?
予犹记周公之被逮,在丙寅三月之望。吾社之行为士先者,为之声义,敛赀财以送其行,哭声震动天地。缇骑按剑而前,问:“谁为哀者?”众不能堪,抶而仆之。是时以大中丞抚吴者为魏之私人毛一鹭,公之逮所由使也;吴之民方痛心焉,于是乘其厉声以呵,则噪而相逐。中丞匿于溷藩以免。既而以吴民之乱请于朝,按诛五人,曰颜佩韦、杨念如、马杰、沈扬、周文元,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。
然五人之当刑也,意气扬扬,呼中丞之名而詈之,谈笑以死。断头置城上,颜色不少变。有贤士大夫发五十金,买五人之头而函之,卒与尸合。故今之墓中全乎为五人也。
嗟乎!大阉之乱,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,四海之大,有几人欤?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,素不闻诗书之训,激昂大义,蹈死不顾,亦曷故哉?且矫诏纷出,钩党之捕遍于天下,卒以吾郡之发愤一击,不敢复有株治;大阉亦逡巡畏义,非常之谋难于猝发,待圣人之出而投缳道路,不可谓非五人之力也。
由是观之,则今之高爵显位,一旦抵罪,或脱身以逃,不能容于远近,而又有剪发杜门,佯狂不知所之者,其辱人贱行,视五人之死,轻重固何如哉?是以蓼洲周公忠义暴于朝廷,赠谥褒美,显荣于身后;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,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,凡四方之士无不有过而拜且泣者,斯固百世之遇也。不然,令五人者保其首领,以老于户牖之下,则尽其天年,人皆得以隶使之,安能屈豪杰之流,扼腕墓道,发其志士之悲哉?故余与同社诸君子,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,而为之记,亦以明死生之大,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。
贤士大夫者,冏卿因之吴公,太史文起文公、孟长姚公也。
楔子
(冲末扮李孝先上,诗云)心头一点痛,起坐要人扶。况是家贫窘,门前闻索逋。小生姓李,双名孝先,祖居襄阳人氏。自幼父母双亡,习儒不遂,去而为贾。只因本钱欠少,问本处庞居士借了两个银子做买卖,不幸本利双折,无钱还他。小生前者往县衙门首经过,见衙门里面绷扒吊拷,追征十数余人。小生向前问其缘故,那公吏人道是欠少那财主钱物的人,无的还他,因此上拷打追征。小生听罢,似我无钱还庞居士,若告将下来,我那里受的这苦楚。小生得了这一口惊气,遂忧而成疾,一卧不起,在家中染病。如今觑天远,入地近,眼见得无那活的人也。(下)(正末扮庞居士领净扮行钱上,云)老夫是这襄阳人也,姓庞名蕴,字道玄。嫡亲的四口儿家属:婆婆萧氏,女儿灵兆,小厮儿凤毛。俺四口儿都好参礼这佛、法、僧三宝。俺多曾遇着几个善知识来:马祖师、石头和尚、百杖禅师。多曾印证俺这三口儿都不及我这女儿灵兆。此女子性根大利,见性明白。俺祖宗以来,所积家财,万贯有余。我有一故友,乃是李孝先。往年问我借了两个银子,出外做买卖去,本利该还四个了。谁想他命运不利,将那本钱都伤折了也。我听得道家中染病哩。行钱,将着李孝先那一纸文书,再将着两绽银子,咱探望孝先走一遭去。(行钱云)理会的。(做走科,云)说话中间,可早来到也。孝先在家么?(李孝先上,云)是谁在门首?(正末云)是老夫。(李孝先惊科,云)呀!是庞居士来了也!请家里坐。(见科,云)居士,小生病体在身,不能施礼。(正末云)孝先病体若何?(李孝先云)居士,眼见得无那活的人也。(正末云)孝先,曾请良医调治也不曾?(李孝先云)没钱,请良医不起。(正末云)孝先,你所得的这病,可是甚么证候?(李孝先云)居士,你试猜我这病咱。(正末云)你看波,他的病可着我猜,我依着他便了。你不是风寒暑湿么?(李孝先云)不是。(正末云)莫不是饥饱劳役么?(李孝先云)也不是。(正末云)莫不是忧愁思虑么?(李孝先做哭科,云)知我者是我心友也,我这病正是忧愁思虑上得来的。(正末云)呀!孝先,何忧之有?(李孝先云)居士不知,听小生试说一遍。往年问居士借了两个银子做买卖,谁想本利伤折了。来到家中,无钱还居士。因往县衙门首经过,见里面吊拷绷扒的人。小生问其缘故,他道是欠少财主的财物,无钱还他,告到官中。如此般打拷追征。小生听罢感了一口惊气。居士也不是那等人,假似也告到官中,追征我这银两,小生是个读书的人,那里受的那等拷打。因此上遂忧而成疾,如今渐渐的沉重了也。(正末背云)我当初本做善事
来,谁想倒做了冤业。我家中多有人欠少我银两钱物的文契,倘若都似这李孝先呵,可不业上加业。到家中我将这远年近日欠少我钱钞的文契,我都烧了。行钱,是必提我一提儿。行钱,将李孝先那一纸文书来。(行钱做递文书科)(回云)孝先,这个是你的手字么?(李孝先云)居士,是小生的手字。(正末做扯科,云)我揾了这文书,点个灯来烧了者。本利该四锭银子,都不问你要。行钱,再将两锭银子来。孝先,这银子我则这般与你做盘缠。你心中这一会儿可如何?(李孝先云)居士,本利该四个银子,都不问小生要,又与我两锭银子做盘缠,我这会儿心中,恰似无了病的人也。(正末云)善哉!善哉!我则要冤冤相解。(李孝先云)居士的银子不问小生要,又与我这两个银子,小生今生今世,报答不的居士,到那生那世,做驴做马,填还你这恩债。居士,你正是财上分明大丈夫也。(正末云)孝先,我既与了你呵,要说这等言语做甚么。(唱)
【仙吕】【赏花时】谁不知道财上分明是这大丈夫,从今后休着你那心下熬煎枉受苦,你是必好将息这病身躯。(李孝先云)元少居士的银子又不问小生要,又与我这两个银子,此恩异日必当重报。(正末唱)这银子是我肯心儿愿与,(李孝先云)则是教小生难以克当也。(正末云)既是我与你呵,(唱)更论甚么得之有可敢失之无。(下)
(李孝先云)居士去了也,慢慢的调治病体痊可了呵。我自有个主意。(诗云)曾闻一黄雀,尚有报恩环。人而不如鸟,何颜立世间?(下)
第一折
(正末引老旦卜儿、正旦灵兆、俫凤毛、行钱上)(诗云)断绝贪嗔痴妄想,坚持戒定慧圆明。自从灭了无明火,炼得身轻似鹤形。你子母每近前来,听我说佛法也。佛说大地众生,皆有佛性,则为这贪财好贿,所以不能成佛作祖。佛说贪财好贿之人似甚么?似小儿在那刀尖上食蜜,贪其甜味,岂防有截舌之患也呵!(唱)
【仙吕】【点绛唇】尘世人伦,我可也煞曾穷问,长思忖。他可便趋富嫌贫,不想那富贵可是天之分。
【混江龙】有等人精神发愤,都待要习文演武立功勋。演武的不数那南山射虎,习文的堪叹这西狩获麟。获麟的鲁国岂知夫子圣,射虎的霸陵谁问你个旧将军。屈沉杀一身英勇,枉费尽半世辛勤。对面儿高车驷马,转回头可早衰草荒坟。我待要抛家业,乐闲身,或是琴一操,酒三巡。我为甚一生潇散不恋那一生钱,大刚来这十年富贵也只是十年运。运去呵,有如那风摇画烛,天散也的这浮云。
(云)行钱,我昨日嘱咐你烧文书一事,你早忘了也。你将那好几柜文书都与我抬将出来,将些草把围着,点火来烧了者。(行钱云)理会的。(做烧科)(卜儿云)居士,你为何烧了这文书?(正末云)婆婆,我自有个主意,不必问他。(外扮曾信实上,诗云)中和正直领天台,此日亲蒙圣敕差。谁言空阔无神道,霹雳雷声那里来?小圣乃上界增福神是也。因朝玉帝回还,看见下方烟焰,直冲九霄。拨开云头,乃是襄阳有一庞居士,他将那远年近岁借与人钱的文书,尽烧毁了,不知是何缘故。小圣按落云头,化做一白衣秀士,试探问咱。居士在家么?(行钱云)先生,你寻他有何事故?俺居士在家念佛哩。(曾云)相烦你报复一声,道有一秀上特来相访。(行钱做报科)(正末云)既然有客至,婆婆,你且回后堂中去。(卜儿同灵兆、凤毛下)(行钱山请曾,做见科)(正末云)量老夫不才,有劳先生屈高就下。(曾云)小生久闻居士大名,特来拜访。(正末云)不敢!不敢!请坐。行钱,看茶来。敢问先生仙乡何处?(曾云)小生乃西洛人也,姓曾双名信实。偶因游学至此,恰才见居士家门首灰火未绝,不知烧毁的是何物件?(正末云)先生不知,老夫有一朋友是李孝先,那人好生家窘,往岁问我借了两锭银子,出外做买卖去。谁想他本利都伤折了,无的还我。他在家忧愁思虑,成了疾病。老夫想来,我家中多有人欠少我的钱钞,假若都似这李孝先呵,我可不业上作业。因此将那远年近日欠少我的钱物文书,都烧毁了。我则要冤冤相解也。(曾云)呀!居士,这钱是人之胆,财是富之苗。君子结交,以德为情,小人结交,以财为友。便好道:(诗云)世间人喜是钱亲,成功立业显家门。假饶囊底无钱使,满腹文章不济贫。(正末云)闻我佛言道是:无常迅速,生死事大。如今世上人呵!(唱)
【油葫芦】不思量有限的光阴有限身,委实他钱上紧。如今那等有钱的追富不追贫,(曾云)若有那穷汉来投奔呵,他肯赍发些儿么?(正末唱)几曾和那穷相识每日家相寻趁,都只待共那富家郎逐日相亲近。(带云)还有那等人呵,(唱)他无钱时记人的仇,若是有钱时忘人的恩。(曾云)倘有那相识朋友来呵,他也肯接待他么?(正末唱)若有个旧宾朋一径的将他来投奔,(云)他本在家里坐着,却教人出来说,没斝没斝,(唱)他可自三衙家不出那正堂门。
(曾云)在家如此推故,倘若长街市上撞见怎了也?(正末云)或者一日在市廛中和那人打了个照面,那人便道:小生探望了数次,不能得遇。他本认的那人,他只在马上欠身,便道:我不认的你。(唱)
【天下乐】他可也便见如同陌路人。(曾云)我想这等人,何足道哉!(正末唱)也非是小生多议论。则我这一片济贫的心比他人心地真。(曾云)依居士的主见,可是如何?(正末唱)我恨不的罄囊儿舍与人些钱。恨不的刮土儿可便散与人些银,(曾云)这许多钱债文书都烧毁了,可惜了也。(正末云)便好道:万般将不去。惟有业随身。先生也,(唱)量这千百锭家旧文契有那的几锭本。
(曾云)居士差矣!想今时人非钱不行。有钱的穿的是异锦轻纱,口食的是香甜美味。无钱的身穿破衣,口食淡饭。(诗云)无钱君子受熬煎。有钱村汉显英贤。父母弟兄皆不顾,义断恩疏只为钱。(正末云)先生是知典故的人,自古及今,因这几文钱上,不则送了一个。先生不嫌絮烦,听我在下试说一遍与你听者。(唱)
【那吒令】有一个为富的似欧明涉津,遇龙衬海神;有一个为富的似元载待宾,仿玄宗圣人;有一个为富的似梁冀害民,灭全家满门。我如今待觅一个隐沦,待寻一个逃遁,也只要免的他恶业随身。(曾云)居士差矣!你家的富贵,不是你祖上遗留的,便是你自家挣起来的,何苦又要逃遁他去,这也太过了。(正末云)先生,还有一等无端的小人,到那腊月三十日晚夕,将那香灯花果祭赛,道是钱呵,你到俺家里来波!那的都是邪气。(唱)
【鹊踏枝】谁待要祭那财神,我则待送那魔君。缠杀我也财物金银,我觑的似吊客丧门。倒不如将他来与贫乏家施舍尽,另做个种果收因。
(曾云)居士,岂不闻圣人有云:富与贵人之所欲,贫与贱人之所恶。难道居士另是一付肚肠,与世人各别的?你可曾闻鲁褒那《钱神论》么?(正末云)老夫不知。愿闻。(曾云)"钱之为体,具有阴阳。亲之如兄,字曰孔方。无德而尊,无势而热。排金门,入紫闼,危可使安,死可使活,贵可使贱,生可使杀。是故,忿争非钱而不胜,幽滞非钱而不拔,冤仇非钱而不解,令闻非钱而不发。洛中贵游,世间名士,爱我家兄,皆无穷止。执我之手,抱我终始。凡今之人,惟钱而已。"(诗云)金谷奢华富石崇。为人佣作窘梁鸿。从古文章磨灭尽,至今犹说孔方兄。(正末唱)
【寄生草】富极是招灾本,财多是惹祸因。如今人恨不的那银窟笼里守定银堆儿盹,恨不的那钱眼孔里铸造下行钱印,(做合掌科,云)南无阿弥陀佛。(唱)争如我向禅榻上便参破禅机闷。近新来打拆了郭况铸钱垆,这些时厮撏碎了鲁褒的这《钱神沦》。
【六幺序】这钱呵,无过是乾坤象,熔铸的字体匀。这钱呵何足云云。这钱呵使作的仁者无仁,恩者无恩,费千百才头的居邻。这钱呵动佳人行意郎君俊,糊突尽九烈三真。这钱呵将嫡亲的昆仲绝了情分,这钱呵也买不的山丘零落,养不的画屋生春。
【幺篇】谁待殷勤,颇奈钱亲。钱聚如兄,钱散如奔。钱本无根,钱命元神。到底来养身波也那丧身,这钱呵兀的不送了多人。当日个宣帝为君,疏傅为臣,是汉朝大老元勋,赐千金为具归途赆,青门外供帐如云。(曾云)到后来可是如何?(正末唱)他到家乡都给散心无吝,这故事在两贤遗传,千古流闻。(曾云)小生与居士共同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。想居士这等疏财仗义,高才大德,今日相别,后会有期。(正末云)行钱,去将一饼金来。(行钱云)理会的。(正末云)备一匹全副鞍辔的马来。(行钱云)鞍马也有了。(正末云)先生,这一饼金与先生做路费,这一匹马与先生代步咱。(曾云)居士,小生本为仰德而来,非为财物而至,焉敢当居士如此厚礼,这个断然不好受得。(正末云)请先生受了者。(曾云)我小生决然不敢受,便受了也无用处。过二十年之后,小生与居士再会。(正末云)二十年之后有先生,敢无在下了也。(曾云)据着居士这等阴骘太重,必然增福延寿也。(做别科,云)小圣恰才见此人积功累行,施仁布德,俺神灵如何无一个报应。便好道: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,不是不报,时辰未到。(诗云)休将奸狡昧神祗,祸福如同逐影随。善恶到头终有报,只争来早与来迟。(下)(正末云)呀!天色晚了也。行钱,跟我宅前院后烧香去来。(行钱云)理会的。(正末云)这个是我那油房,装香来。南无阿弥陀佛!这个是我那粉房,装香来。(行钱云)香在此。(正末云)南无阿弥陀佛!这个是我那磨房。(净扮磨博士上,打罗唱科,云)牛儿你不走,我就打下来了。(正末云)行钱,甚么人这般唱歌口旦曲的?他心中必然快活。你与我唤他出来,我问他咱。(行钱云)兀那罗和,你出来,爹唤你哩。(磨博士云)来也,来也,谁唤罗和哩?(正末云)孩儿也,是我唤你哩。(磨博士云)唤我做甚么?误了我打罗也。(正末云)你才唱歌口旦曲,你心中必然快活,你试说咱。(磨博士云)爹,你道我这般唱歌口旦曲,我那里有甚么快活?孩儿每受苦哩。我一日我请着爹二分工钱。我清早晨起来,我又要拣麦,拣了麦又要簸麦,簸了麦又要淘麦,淘了麦又要晒麦,晒了麦又要磨面,磨了面又要打罗,打了罗又要洗麸,洗了麸又要撒和头口,只怕睡着了误了工程,因此上我唱歌口旦曲。爹,我那里是快活。你省的古墓里摇铃,则是和哄我那死尸哩。(正末云)嗨!我可怎生知道。不问你别事,你这眼上两根棒儿,为甚么支着?(磨博士云)爹,你道我为甚么眼上支着这两根棒儿?我白日里做了一日生活,到晚来恐怕打盹睡着了,误了你家生活,因此上支着这两根棒儿。你孩儿受
苦哩。(正末云)孩儿也。我与你拿掉了,可是如何?(磨博士云)好松嗓,好松嗓!(正末云)自今日为始,将这粉房、油房、磨房都与我关闭了者,再休要开。(磨博士云)爹,你若是不开这磨房呵,罗和别不会做买卖,离了你家的门,我不是冻死,便是饿死的人。爹,可怜见孩儿每咱。(正末云)孩儿,我自有个主意。行钱,将一个银子来。孩儿也,你见这个么?(磨博士云)这个唤做甚么?(正末云)孩儿也。唤做银子。(磨博上云)则说银子。我可不曾见。爹,要他做甚么?(正末云)他也中吃也中穿。(磨博士做咬银子科.云)中穿中吃?阿哟!艮了牙也。(正末云)孩儿,那中吃中穿,是教你将他凿碎了,买吃买穿。(磨博士云)哦!倒换过来买吃买穿。爹,你可为甚么与孩儿每这个银子?(正末云)孩儿,我与你这个银子,不为别的,你拿去白日里做些买卖,到晚来则着你落一觉好睡。(磨博士云)爹,你与我这个银子,则要我落觉儿好睡,孩儿每知道了也。(正末唱)
【醉扶归】我为甚么相怜悯,与你这一锭家那雪花银?(磨博士云)爹,你可为甚么与我这银子?(正末唱)我则报答你那脚打罗三年这足一下恩。(磨博士云)爹,我罗和请罪咱。我昨日瞒着爹做一个贼,偷了二升麦子,去那长街市上算了一个卦,那先生说我今年今月今日今时,可当发迹,得些儿横财。不想爹叫我出来,与了我这个银子,那先生也会算哩。(正末唱)那人也算的着轮到你那磨眼儿今日合交运。(磨博士云)爹,你与我这个银子,去做甚么生意好?(正末唱)这银子我与你做买卖权时做本,(磨博士云)多谢爹,孩儿从今以后,再也不打罗了。(正末唱)哎!孩儿呵,我从今以后再不要你似这般当粗坌。(磨博士云)则说银子银子,谁曾见他来?这个原来是银子。(正末唱)
【赚煞】暗评跋,忽笑哂,则被这钱使作的咱如同一个罪人。我待向那万丈洪波,落可便一跳身,转回头别是个乾坤。叹浊民空攒下那万余锭金银,却也买不得三阳也那洞里春。(带云)这钱呵,我当初要用你时,(唱)可便一分不肯,(带云)到今日我要舍钱时,(唱)可便于金何靳,(云)兀那世间的人,那贪财好贿,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,何不早结善缘也。(唱)则咱这百年人谁识百年人。(同行钱下)
(磨博士云)众哥哥,磨房里一应家火都交付的全了,我回家去也。那老的与我这个银子,到家里落一觉儿好睡。则说银子谁见来,兀的不是银子。说话中间,可早到家了也。则这一间小房,去时节草绳儿拴了去。今日回来,还拴着哩。我解开这绳儿,推开这门,我入的这屋里来,关了这门。我试看我这银子咱,兀的不是银子。只这一个土炕,放在那里好?我如今揣在我这怀里,我揣的紧着,谁知道我怀里有银子?我听上衙更鼓咱。呀!可早一更也。庞居士老的说来,则着我快活落一觉儿好睡。我试睡咱。(做打鼾睡科,叫云)怎么大街上有你走处,没我走处?官街官道你走的,我也走的。你怎么偏要挨肩擦膀的舒着手,往我怀里摸甚么?你待抢我的银子?那里走!这银子是谁的?银子是庞居上老的与我的。你拿我这银子那里去?快还我的银子来。(做抢跌倒科,云)呸!可是个梦。我试看我那银子咱,兀的不是银子。这银子揣在怀里,梦见人来抢我的,可放在那里好?我如今把这银子放在灶窝里。我扒开这灰,这灶成年古代不烧火,埋上这银子,扒上些灰儿盖着,谁知道灶窝里有银子?我听上衙更鼓咱。呀,可早二更了。庞居士老的说来,则着我快活的落一觉儿好睡。(做睡科,叫云)这等大风,不要点灯弄火的。我说着不听,你点那纸捻往那里去?还不吹灭了哩。阿哟,他往那里去?可怎生丢在草垛上?哎,罢了!烧着了草垛,也刮在房上,连房也都烧着了。街坊邻舍,火夫总甲,救火!麻搭火钩,趱水桶,救火!搭上火钩,众人着气力拽。(做倒科,云)呸!原来又是个梦。看我那银子咱。(做拿银子看科,云)兀的不是银子。放在灶窝里,梦见火来烧我这银子,可放在那里好?我如今把这银子放在水缸里,谁知道水缸里有银子?揭起蒲盖,(做丢银科,云)扑咚!休道无那贼,便有那贼呵,他怎知道水缸里有这银子。我听上衙更鼓咱。呀!三更了也。庞居士老的说来,则着我快活落一觉儿好睡。(做睡科,叫云)阿,天阴了,可盖酱缸,把那晒的麦子搬入仓里去罢了。东南上云布起来了,我说么,下濛松雨儿了。呀!大雨了,罢了,罢了,水发了,山水下来了,好大雨,水淹将上来了呀,大水冲了房子也。好大雨,水浮水浮,水分水浮,狗跑儿浮,观音浮,躧永浮,仰蛙儿浮。(做倒科.云)呸!又是个梦。看我那银子咱。兀的不是银子。放在水缸里,梦见水文淹。我这银子,可放在那里好?我放在这门限儿底下,把土儿埋了,休道无那贼,便有那贼呵,他怎么知道我门限儿底下,埋着这银子?我听上衙更鼓咱。四更了也。庞居士老的说来
,与我这个银子,则着我快活的落一觉儿好睡。(做睡科,叫云)阿,来了,来了,偌多的人,你拿那锹锄撅头,往那里去?俺家里又不盖房脱坯,你都来做甚么?怎么钯我的门限?说着也不听,你还钯哩,钯出我的银子来了。里长总甲,有贼也!偷了我的银子去了。有贼,有贼!呀!拿刀砍杀我也。呀!又拿枪来扎杀我也。拿我的银子那里去?(做倒科,云)呸!又是个梦。我听上衙这更鼓咱。(打五更做鸡鸣科,云)呀,天明了也,好阿,我恰好一夜不曾睡。我试看我那银子咱,兀的不是银子。罗和也,你索寻思咱,这一个银子放在水缸里,梦见水来淹我;揣在怀里,梦见人抢我的;埋在灶窝里,梦见火来烧我;埋在门限儿底下,梦见人来钯我的,拿刀来砍我,枪来扎我。一个银子整整害了我一夜不曾得睡。想庞居士老的家有千千万万大箱小柜无数的银子,我想他来是有福的,可便消受得起。罗和,我那命里则有分簸麦拣麦淘麦。打罗磨面,我可也消受不的这个银子罢。我拿着这个银子出的门来,拽上这门,送还与庞居士老的去走一遭。(下)
第二折
(正末引卜儿、灵兆、凤毛、行钱上)(卜儿云)居士,想你昔日之间,多行善事,广积阴功,久后俺子母每也有个好处么?(正末云)婆婆,你说的差了也。便好道公修公得,婆修婆得。十人上山,各自努力。盛世难逢,佛法难遇。若是既逢既遇呵,南无阿弥陀佛,也要咱自省自悟也呵。(唱)
【中吕】【粉蝶儿】若论着今日风俗,正好宜太平箫鼓,有一等寒俭的泛泛之徒,他出来的不诚心,无实行,一个个强文假醋。(卜儿云)如今有一等高巾傲带,表德相呼。不知他那肚皮里如何?(正末唱)们不他表德相呼,你问波可甚的是那衣冠文物。(卜儿云)居士,那称才卿的,可是怎生?(正末唱)
【醉春风】他那等空傲慢的唤做才卿,(卜儿云)那称好古的,可是如何?(正末唱)那等假老成的唤做甚么好古。(卜儿云)据居士恤孤念寡,敬老怜贫,世之少有也。(正末唱)凭着我疏财仗义行几人?如这城中试数,数。们见个老的呵,我早则出力的扶持;但见个病的呵。我早则尽心儿调养;但见个贫的呵,我早则倾囊儿资助。
(卜儿云)居士,如今那高楼上吹弹歌舞,饮酒欢娱,敢管待那士大夫哩。(正末云)婆婆,他肯管待那人,也不枉了。(唱)
【红绣鞋】他几曾道开东阁把那名儒来管顾,他每可动不动便宴西楼和那妓女每欢娱,(云)他则请人吃一盏茶呵,却早算计也。(唱)他将那茶托子人情可便暗乘除。常则是佯呆着回过脸,推说话纽身躯,(云)若有个穷相识来,便舍着磕破他头者波,(唱)他每可几曾做那五百钱东道主?
(磨博士上,云)自家罗和的便是。可早到宠居士老的门首也。不必报复,我自过去。(做见科)(正末云)孩儿也,你慌做甚么?我则着你落一觉儿好睡也。(磨博士云)我那里睡来,一夜恰好不曾扎眼,整定害了我一夜。(正末云)你怎生一夜不曾得睡?(磨博士云)蒙与了我这个银子,到的家里没处放着。我揣在怀里。梦见人来抢我的;放在灶窝里,梦见火来烧我;放在水缸里,梦见水来淹我;放在门限儿底下。梦见人拿着锹锄撅我的,拿刀来砍我,枪来扎我。为这一个银子,整定害了我一夜不曾得睡。我想来,爹家里论千论万满箱满柜无数的银子,可没些儿事。爹,你便是有福的消受得他,我罗和那命里则有分簸麦拣麦,淘麦晒麦.打罗磨面,我那里消受的这银子?爹,你省的那胁肢骨里敲髓么?(正末云)孩儿,这是怎么说?(磨博士云)我那骨头里没他的,我送这银子来还了你,我不敢要。(正末云)孩儿呵,我与了你一个银子,搅了你一夜不曾得睡。我家里有两三库都是金银宝贝,都似了你呵,如之奈何?(唱)
【迎仙客】哎!银子也你饥不能与人家做饭食,你冷不能与人便做衣服,你这般沉点点冷冰冰衠则是一块儿家福。(云)银子也,你比及到我跟前呵。(唱)知他消磨了那几千年,可则更换过了几万古。他为甚不向你跟前停住?(云)我与他这个银子,打搅的他一夜不曾得睡,你无福消受,送还与我。(唱)哎!这银子呵,原来分定也是前生注。
(磨博士云)爹,我则零支着使罢。(正末云)行钱,将一两银子来与罗和孩儿。等你使的无了呵,再来取。(磨博士云)爹,孩儿也不敢多要,只先支一钱银子,买一条扁担,我做大买卖去也。(正末云)做甚么大买卖?(磨博士云)我只去妓馆家做闲的去也。(下)(正末云)天色晚了也,婆婆,你先歇息去,我宅前院后烧香去来。(卜儿云)理会的。(同灵兆、凤毛下)(正末做烧香走科,云)我来到这粉房。(做念佛科)我来到这油房。(做念佛科)我来到这后槽门首。(内驴、马、牛做声科)(正末云)是甚么人这般说话,我试听咱。(驴云)马哥,你当初为甚么来?(马云)我当初少庞居士十五两银子,无的还他,我死之后,变做马填还他。驴哥,你可为甚么来?(驴云)我当初少庞居士的十两银子,无钱还他,死后变做个驴儿与他拽磨。牛哥,你可为甚么来?(牛云)你不知道,我在生之时,借了庞居士银十两,本利该二十两,不曾还他,我如今变一只牛来填还他。(正末失惊科,云)嗨,兀的不唬杀我也!我当初本做善事来,谁想弄巧成拙,兀的不都放做来生债也!(唱)
【醉高歌】枉了我便一生苫鳏寡孤独,半世养贫寒困苦。我则道是谁人向这槽畔低低叙,听沉了着我惨惨的怕怖。
【满庭芳】呀!却原来都是俺冤家俫债主,我本待要除灾种福,我倒做了一个缘木的这求鱼。(云)庞居士呵,你是念佛的人,(唱)这的可便抵多少业在深牢狱,不由我不展转踌躇。(云)庞居士我当初与你那银子,我也无甚歹意来。(唱)我则待要钱妆的你来如狼似虎,哎!谁承望今日折倒的做马波为驴。(做念佛科,唱)我看了他这轮回的路,可则是阴司地府,(云)当初借了我银子,无的还我,今日做驴马众生,来填还我。(做念佛科,唱)哦!方信道还报果无虚。(做叫科,云)婆婆,灵兆,凤毛,你子母每都来。(卜儿同上,云)居士,你这般慌叫怎么?(正末云)我恰才前后烧香。则听的那牛马做声,那牛便道:我少居士二十两银子,无的还他,做牛来填还他。那马便道:我少居士十五两银子,无的还他,做马来填还他。那驴便道:我少居士十两银子,无的还他,做驴来填还他。婆婆,我当初本做善事,谁承望弄巧成拙,都做了来生债也。(卜儿云)嗨!谁想有这等果报?(正末云)婆婆,从今以后,凡百的事,你则依着我者。行钱,将那家私总历文书,都与我搬运将出来。(行钱云)理会的,都搬运将出来也。(正末云)可补个灯来都烧了者,我再也不放与人这钱钞了。(卜儿云)呀!居士,你烧了这家私总历文书,可是主何意来?(正末云)婆婆,你那里知道?(唱)
【石榴花】你道我烧毁了文契意何如?岂不闻君子可便断其初?(卜儿云)哎,居士咱,人自是有钱的好。(正末唱)想着俺借钱时有甚恶心术,怎知做今生债负,来世追补?则愿的祖师指示我向西方去,早回头拔出迷途。(云)烧了者!烧了者!(卜儿云)居士,你留着,休要烧毁了。(正末唱)则管里便左来右去把我邀拦住,这钱也他敢不是我那护身符。
(卜儿云)居士,你好歹休要烧了这文书。(正末唱)
【斗鹌鹑】岂不闻驷马难追,我今日个一言俫既出。(云)婆婆,元来你心与我心不同。(卜儿云)我心怎生与你心不同?(正末唱)我待将这家业消除,你则待将火院、火院来做主。(云)烧了者!烧了者!(卜儿云)居士,你且休要烧者。(正末唱)你为甚么唧唧哝哝百般的无是处?(云)婆婆,你是念佛的人。(唱)我可问你甚的唤做乐有余?我但得个一世儿清闲,便则是生产愿足。
(卜儿云)居士。你且休烧了这文书,听我说咱。俺两口儿偌大年纪,孩儿每都小哩。他久己后长立成人,也要些钱物使用,你与我休便烧了也。(正末云)你刬的还有这个心哩。(卜儿云)居士,我主的不差,你只休烧毁了也。(正末云)婆婆,你坚意的不肯烧这文书。行钱,你去抬一柜儿金子来,抬一柜儿珠子来,抬一柜儿银子来。(行钱云)理会得。一柜金子,一柜银子,一柜珠子。都有了也。(正末云)婆婆,灵兆,凤毛,你见么?(卜儿云)居士,我见了也,你可主何意那?(正末唱)
【上小楼】且休论咱这仓廒波务库,更和这家私也那无数。应有的金银财宝,收拾将来,放在一处。则人你这娘儿海嘶瞅着厮守着,休离了十步,看你那无常时可便带的他同去。
(卜儿云)居上,你寻思波,俺女儿不曾嫁,小厮儿不曾娶,你投至的挣成这个家业,非一日之故。许多的钱物,也是可惜的。你留下些与后代儿孙受用,可不好那。(正末云)婆婆,你着我做财主;我做了财主,又着凤毛孩儿做财主;凤毛所生的孩儿,又做财主,咱家哩辈辈儿做了财主。我问你,这穷汉可着谁做?(唱)
【幺篇】钱无那三辈儿家钱,福无那两辈儿家福。你但看日中则盈,月满则亏,这都是无往不复。久以后到头来另有个养身活路,(卜儿云)你将钱债的文书都烧毁了,还有甚养身活路在那里?(正末做念佛科,唱)我待着你一家儿受佛门普度。
(云)婆婆,凡百的事,你则依着我者。咱家中奴仆使数的,每人与他一纸儿从良文书,再与他二十两银子,着他各自还家,侍奉他那父母去。咱家中牛羊孳畜驴骡马匹,每一个畜生脖子里挂一面牌,上写着道:"庞居士释放,不许人收留。"去那鹿门山外有水草处,任他生死。咱家中有十只大海船。一百小船儿,将咱家中金银宝贝玉器玩好,着那小船儿搬运在那大船上,俺一家儿明日到东海沉舟去也。(卜儿云)居士,我依着你,把牛羊孳畜尽释放了,但是家中人都与他从良文书。则一桩儿,你也依着我,留下海船,不要将那钱物载去沉了,等我做些买卖,可不好那。(正末唱)
【耍孩儿】你待着我万余资本为商贾,攒利息冲州撞府。或足乘船鼓棹渡江湖,或是从鞍马昼夜驰驱。我干做了撇妻男店舍里一个飘零客,抛家业尘埃中一个防送夫。冷清清梦回两地无情绪,怎熬的程途迢递,更和那风雨潇疏?
(卜儿云)居士,俺锦片也似家缘过活,你都要沉于海内,久后孩儿每成人呵,将甚么使用?你则依着我留下这钱物者。(正末唱)
【二煞】古人道鹪鹩巢深林无过占的一枝,鼹鼠饮黄河无过装的满腹。咱人这家有万顷田,也则是日食的三升儿粟。博个甚睁着眼去那利画上克了我的衣食,闲着子去那算盘里拨了我的岁数。攒下些山岸也似堆金玉,这壁厢凌逼着我家长,那壁厢快活杀他妻孥。
(卜儿云)居士。你将这家私弃舍了呵,也思量着久后孩儿每怎土过遣那?(正末唱)
【煞尾】我去那洒色财气行取一纸儿重招,我去那生老病死行告一纸儿赦书。岂不闻道儿孙自有儿孙福?我其实便作不的这业,当不的这家,受不的这苦。(同下)
第三折
(外扮龙神领水卒上,诗云)羲皇八卦定乾坤。上帝还须辅弼臣。云雨风雷唯我用,独魁水底作龙神。吾神先考,所生七子:银脊广胜龙,铜脊沙龙,铁脊陀龙,九尾赤龙,撩牙火龙,镇世恶龙。吾乃第一金脊德胜龙是也。为吾神毗沙门战退九曜刀利山,三箭成功,奉天符牒,玉帝敕命,加吾神东海龙王之职。今有襄阳一人,乃是宠居士,此人将应有家财都要沉在东洋大海。吾神未得上帝敕令,不敢收留。巡海夜又,等庞居士来时,将那船只托住者。(正末领卜儿、灵兆、凤毛、行钱上,云)行钱,将那家中金银贯钞,奇珍异宝,都搬运在大船上不曾?(行钱云)爹,都搬运在船上了也。(正末云)婆婆,灵兆,凤毛,俺一家儿去那东海上沉舟去火。(诗云)世人重金宝,我爱刹那静。金多乱人心,静见真如性。(同行科)(正末唱)
【越调】【斗鹌鹑】我弃了这千百顷家良田,便是把金枷来自解。我沉了这万余锭家私,便是把玉锁来顿开。玳瑁珊瑚,砗磲琥珀,你当初生处生,今日个可便来处来。(带云)我若无你呵,(唱)再不做那天北的这经商,我也再不做那江南的贾客。
【紫花儿序】我愁的是更筹漏箭,我怕的是暮鼓晨钟,我倦的是这紫陌黄埃。大刚来光阴迅速,怎教我不心意裁划,早早的安排。待把我这一寸心田无挂碍,大道的事着你世人不解。则愿的一帆西风,送上我那三岛蓬莱。
(云)婆婆,你看那海上的水,水上的船,船上的金银宝贝,有个比喻也。(卜儿云)喻将何比?(正末唱)
【天净沙】有如那花正开风卸风衰,有如那月初圆云暗云埋,跳不出这尘寰世界。我觑了委实痴呆,(带云)那船上的,那里是甚么金银宝贝?(唱)只当是装一船家兀那横祸非灾。
(云)婆婆,早来到海岸了也。(卜儿云)那船上装的都是金银宝贝,居士你也好大量哩。(正末唱)
【鬼三台】也非是我胸襟大,将金宝和船载,我只待跳出这尘寰得自在?(卜儿云)居士,你便老了,儿女每正后生哩。(正末唱)你道是白发叹吾侪,我道足今番畅快哉。趁着这风力软水横天地窄,帆力稳影吞雪浪开。这便是风送王勃,赴洪都的命彩。(卜儿云)居士,你看那海岸上看俺沉舟的人,好不多也。(正末云)兀那君子每,我庞居士这个念头,比别人不同。(唱)
【紫花儿序】我不比那越范蠡驾扁舟游那五湖的这烟浪,我不比那晋石崇送穷船葬万顷波澜,我不比那汉张骞泛浮槎探九曜星台。(带云)你觑波,(唱)我则见水接着天泻混元一派,我则见天连着水可便无半点儿纤埃。我为甚喜笑盈腮,待着他水晶宫里龙王放一会儿解,这一场我直撑杀他鱼鳖和那虾蟹。觑了这万丈风涛,兀的不险似百尺楼台。
(卜儿云)居士,这会儿风浪越急了,你看那船越漂的高了也。(正末云)我自有个主意。行钱,将那大海船底下凿碗来大数十个窟笼,他必然沉了也。(行钱云)理会的。(做凿科,云)爹,这船底下都凿了窟笼也。(正末云)可怎生不沉?这会儿风也息,浪也平了,可怎生是好也呵?(唱)
【凭栏人】天际残霞几缕裁,水映天心有如那霞衬彩。恰才个船随着海岸开,抵多少烟波风送客。(云)婆婆,这船只是不沉,也可怪哩。(唱)
【寨儿令】我则见雪浪涌似山排,可怎生又风恬水平云雾霭。难道是积羽沉舟,这金银呵反为轻载?心儿里好疑猜。
【幺篇】为甚么这番滚滚海藏里不沉埋?(云)这船怎生不沉?婆婆,我猜着了也。(唱)他本是个虚飘飘世上的浮财。我和你发虔心祷上苍,近岸口跪苍苔,(云)婆婆、灵兆、凤毛,都来拜者。(唱)拜、拜、拜,直拜到那月上的这海门开。
(外扮天使上,云)兀那东海龙王,上帝敕令,将庞居士应有家财,都收入龙宫海藏者。(龙神云)得令!雷公电母、风伯雨师,作起波浪,翻了那些海船,将庞居士应有的家财,都与我收了者。(水卒云)理会的,都收了也。(龙神云)吾神索回玉帝的话去。(诗云)领水卒分开波浪,显神通现出本象。将庞居士应有家财,都收入龙宫海藏。(同水卒下)(正末唱)
【金蕉叶】我则听的霹雳响惊魂丧魄,唬的我四口儿无颜落色。我则见云偶斗空中乱摆,恰便似千百面征鼙乱凯。
【调笑令】我可便自来几曾该端的便几曾该,抵多少一夜西风透霎时间四野阴霾。
【秃厮儿】赤历历那电光掣一天家火块,吸力力雷霆震半壁崩崖。俺这里轻身向前将这海岸踹,(卜儿扯科,云)居士靠后些。(正末云)婆婆,你怕甚么?(唱)你还耽着鬼魂胎,哀哉。
(云)好大风也。(唱)
【圣药王】吹的我头怎抬,刮的我眼倦开,(云)龙王呵,你这般烦恼怎么?(唱)又不比入山推出白云来。渐的呵风力衰,忽的呵云乱摆。只要你沉了咱锦帆舟楫共资财,做的个一去不回来。
(卜儿云)居士。你将钱物都沉在海里了,俺四口儿如今回去,把甚么做盘缠那?(正末云)婆婆,我瞒着你多哩。我会一桩儿手艺。(卜儿云)你会那一桩儿手艺?(正末云)我会编笊篱,鹿门山外有一园竹子,着凤毛孩儿斫将来,我一日编十把笊篱,着灵兆孩儿货卖将来,可不够俺一家儿吃粥哩。(卜儿云)这的是大缸里打翻了油,沿路儿拾芝麻也。(正末唱)
【收尾】谁不知道庞居士误放了来生债,我则待姓名儿千年万载。你便积攒下高北斗杀身的钱,(云)婆婆、灵兆、凤毛,你回头试看波。(唱)可也填不满这东洋是汇海。(同下)
第四折
(外扮丹霞禅师上,诗云)释迦拈花露本心,迦含微笑遇知音。灯灯相续传千古,朗朗光明直至今。贫僧乃襄阳云岩寺长老,法名丹霞。自幼学成满腹文章,只为进取功名。路逢马祖禅师,问我:秀才那里去?贫僧回言:我选官去也。祖师道:秀才比及你选官呵,我选佛还好的多哩。我一闻其言,心下朗然省悟。因此金刀落发,舍俗出家,先参马祖,后拜石头和尚。多得公案,争奈未能了达。此处襄阳有一人是庞居士,他有个女儿灵兆,生的十分大有颜色,每日在寺门首货卖笊篱。但是卖不了的,贫僧都买下。我有心无心,买下三房子笊篱。这早晚敢待来也。(灵兆上,云)妾身是灵兆女。自从俺父亲在海上沉舟回来,搬到这鹿门山住。俺父亲会编笊篱,一日与我十把笊篱,将来长街市上货卖。这早晚无人买这笊篱,俺父亲的斋食,如之奈何?且到云岩寺山门首卖去,敢那和尚又要买笊篱也,(禅师做出门科,云)这早晚正是那女子采的时候也。(见灵兆科,云)小娘子问讯。(灵兆答科,云)万福。(禅师云)小娘子,这笊篱敢又是卖不了的么?(灵兆云)师父,是卖不了的。(禅师云)我有心要买笊篱,争奈身边无钱,你肯跟的我方丈中去么?(灵兆云)师父,你是个出家儿人,怕做甚么?我跟你去。(跟至方丈科)(禅师云)我着两句言语嘲拨他,看他晓的么。(做念云)老和尚合掌当胸,小娘子自去分解。(灵兆背云)这和尚无礼,着言语嘲拨我。他如今不言语便罢,再言语呵,戎答他两匀。(禅师云)他不听的,高着些念。老和尚合掌当胸,小娘子自去分解。(灵兆云)你听我道两件事,依的,妾身便和你共同欢爱。(禅师云)休道两件事,便十件贫僧也依,出家人亦无挂碍。(灵兆云)你着那经为枕比丘取乐,佛铺地袈裟蒙盖。(禅师云)南无阿弥陀佛!坏教门遗臭人间。堕阿鼻老僧罪大。(灵兆云)你参空禅仔细追求,怎生见真佛昂然不拜?(禅师云)得悟时拈起放下,拜佛也有何耽待。(合掌做拜,灵兆打禅师头科,云)掌拍处六根清净,这笊篱打捞苦海。(禅师云)方信道色即是空,果然的空即是色。(灵兆下)(禅师云)南无阿弥陀佛!若不是吾师点化,贫僧怎了也。吾师一日不曾卖的一把笊篱,父母倚门而望斋食。如今贫僧将这一百文长钱,放在路上,待吾师拾的去,有何不可?(待云)我恰十凡心起微微动处,被一片黑云遮住。若不是点化真言,险堕了阿鼻地狱。(下)(灵兆再上科,云)妾身自离了云岩寺,度脱了丹霞长老,不曾卖得一把笊篱。俺父母斋食,怎生是好呀?这道傍不知是甚么人遣下这一百文长钱。我待不将的去来,只恐怕误了父亲斋食。我待要
将的去来,怎好昧心贪利。(做沉吟科,云)我如今将这十把笊篱放在道傍,怕那人束手这钱呵,将笊篱卖过一般。世俗人休看的这笊篱小可也。(诗云)翠竹枝枝选嫩条,编成此物手中操。常将济世菩提念,去那苦海波中用意捞。(下)(正末引卜儿、凤毛上)(诗云)有儿不曾娶,有女不曾嫁。大家田圞头,说会无生话。自从将我那家缘家计,金银宝贝,都装到东海均沉了,来这鹿门山结一草庵,修行办道,到大来悠哉也呵。(唱)
【双调】【新水令】谁似我静中参透了这祖师禅,我待向雪山头养心修炼。当日那溶溶的天似水,漫漫的海无边。一自沉了我那家缘,我将这成道记诵千篇。
(灵兆上,云)妾身灵兆,将着这一百文长钱,见父亲走一遵去。(做见科)(正末云)灵兆孩儿,你回天了也?(灵兆云)父亲,你孩儿回来了也。(正末云)孩儿,你卖笊篱,可是如何?(灵兆云)父亲,你孩儿因度脱了丹霞长老,不曾卖的笊篱。出那寺来,道路傍边,不知甚么人遗下一百文长钱。我待要不将的太,则恐怕误了父亲斋食。你孩儿将那十把笊篱放在傍边,等那人来寻这钱时。将这笊篱就是卖与他一般,你孩儿主意的是么?(正末云)孩儿也,你见的是。(外扮青衣童子,云)居士,上圣有请。(正末云)你是那里来的?(唱)
【沉醉东风】谁更敢推辞腼腆,我并不曾半霎儿俄延。我从来富不骄,端的个贫无怨。(青衣云)不只我来,兀的不又是一个来也。(正末做回头科)(青衣云)疾!(下)(正末云)在那里?(唱)他把我赚回头早海变桑田,(内动乐声科)(正末云)是好乐声也。(唱)我则听的聒耳笙歌秦管弦,那一派仙音得这韵远。(做看科,云)婆婆,你看那金门玉户,碧瓦琉璃,比尘世不同,此处必是天宫也。(卜儿云)居士,你看这牌面上写着字儿哩。(正末唱)
【雁儿落】兀的不明明的在这门额上显,分朗朗在这牌面上见。牌面上青书篆着的是兜率宫,门额上金字镌着的是灵虚殿。
【得胜令】这里可敢别是一重天,俺又不曾高驾五云轩。(云)婆婆,世间则有红莲花、白莲花,那得这青莲花、金莲花?(唱)这的是太液莲如锦,可则抵多少青山花欲燃。(云)婆婆,你见么?一个石洞门开着牛壁儿,掩着半壁儿,你子母每敢先过去么。(卜儿同灵兆、凤毛过洞门科)(卜儿云)居士,俺先过洞门来了也。(正末云)婆婆,你瞒着我多哩。(唱)却不是你从前,多与人行方便;着硬处你早当先,岂不闻心坚石也穿。
(外扮注禄神上,云)庞居士,休惊莫怕。(正末云)兀的不唬杀我也!(唱)
【乔牌儿】唬的我意痴痴身倒偃,把不住的腿脡颤。我见他貌威严身垒浪霞光现。(禄神云)吾神奉敕令在此等侯多时也。(正末唱)他道是奉玉皇诏旨宣。(云)何方圣者,是甚灵神?通名显姓咱。(注禄神云)吾神上界注禄神是也。(正末云)生前何人?(注禄神云)生前是少你银子的李孝先。(正末云)谁是李孝先?(注禄神云)吾神就是李孝先。(正末云)可喜!司喜!得此美除也。(注禄神云)你见吾神欢喜么?(正末云)可知欢喜哩。(注禄神云)我着你大欢喜哩。有你一个旧朋友,你要见么?(正末云)我可知要见哩。(注禄神云)疾!(外扮增福神上,云)庞居士,你认的吾神么?(正末云)何方圣者,甚处灵神?通名显姓咱。(增福神云)吾神乃增福神是也。(正末云)生前何人?(增福神云)生前乃是二十年前劝你烧文书的曾信实。(正末唱)
【殿前欢】我可便记尘缘,则为那市廛中傒幸我二十年。(增福神云)居士今日功成行满,证果朝元也。(正末唱)不打入六道轮回转,义待着俺平地升天。(增福神云)小圣有言在前,道二十年以后,当与居上相见。(正末唱)记当初有句言,到今日重相见。今日呵可便称了我平生愿,端的是抽胎换骨,火内生莲。
(增福神云)居士,你非是凡人,乃上界宾陀罗尊者是也。庞婆,你是上界执幡罗刹女。凤毛,你是善才童子。你一家儿都不如女孩儿灵兆,乃是南海普陀落伽山七珍八宝寺,号元通,名自在观音菩萨。(诗云)则为你一念差受此尘缘,再修行六十余年。庞居士你今日功成行满,合家儿证果朝元。(正末唱)
【折桂令】这的是庞居士四圣归天,出世超凡同共朝元。则为我救困扶危,疏财仗义,都做了注福消愆。今日个乘彩凤十洲阆苑,跨苍鸾弱水三千。我劝你人世官员,莫恋浮钱。只将那好事常行,管教你一个个得道成仙。
题目灵兆女点化丹霞师
正名庞居士误放来生债